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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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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孟時平這樣的高級幹部來說,姜尚堯此類生意人極少能入得他法眼。當初對這個小輩假以辭色不過是看著老區的面子,更何況,姜尚堯的歷史有汙,孟時平多少有些介懷。

但後來姜尚堯屢有大動作,先是掛靠於國資集團,繼而參股入資濟西省內的大型省級企業,並且做出不小的成績。這些舉動引起孟時平頗大的興趣,他以往對姜尚堯的觀感是年輕,有銳氣有才幹,一番觀察接觸後,印象大幅提高。有才的人不少,但才智兼備,懂得借勢而為的人不多。最難得的是少年得意,不驕不躁。

今年年頭聽說姜尚堯入選濟西省十大傑青,身為體制內一員,他深刻了解這意味著什麽,不由為這小子暗暗高興。見面後自然一番誇道,姜尚堯在他面前向來行子侄禮,哪敢虛驕。孟時平再次含笑點頭,暗讚了一句善斂鋒芒,知行識禮。

談起近期發展,姜尚堯自不免提到金安有意投資的異型鋼廠,又說起最近金安董事長到訪濟西,以及與聞山市長秦晟的那次晚宴,姜尚堯註意到孟時平的眉頭微微聳動了一下。

“年輕人銳意進取,發展實業,做長輩的自然會鼎力支持。”孟時平最後笑意滿懷地說。

像他這樣老於官場的人,這樣的表態殊為不易,姜尚堯心頭大定。約定了請宴時間,又婉謝了孟時平留飯的好意,姜尚堯這才告辭出來,轉頭與葉慎暉見面。

這一頓飯兩人足足吃了三個小時,從焦化公司冶金焦工藝的提升到鋼廠的選址以及人員架構,探討完諸多細節,道別後姜尚堯精神仍有些亢奮。

想起慶娣說“我等你”時的那抹淺笑,他由城東折回城西,守候在雙槐樹街樓下。

“姜哥,你道行還不夠。”無視老大不樂意的一揚眉,劉大磊繼續誨人不倦,“應該準備點蠟燭,在地上點著了擺個心形,然後再捧一大束鮮花,等嫂子一下樓,把花塞她鼻子底下,保證嫂子驚喜地摟著你啃嘴。”

“這麽二的事你幹過?”

“……”

不等劉大磊矢口否認,姜尚堯一眼瞥見慶娣的倩影,當即下車迎上前。

“想去哪兒?”

夜幕深重,慶娣也不知該做什麽。這情景有些類似初戀情懷的生澀,兩兩相望,兩人會心一笑。“隨便去哪走走吧。”

他想起有一回打電話給她,她約了人在後海附近吃飯,於是吩咐小鄧去地安門方向。

慶娣瞟他一眼,意味深長的,姜尚堯捏捏她的手,知道她有心取笑,依然低聲解釋說:“你經常去的地方,雖然我沒去過,可聽見就有親切感。”

她沒說什麽,只是更用力地回握,眼底喜悅閃耀。

這個時候的後海南沿太鬧騰,慶娣提議從北岸往下走。遠遠吊在後頭的大磊凝望他倆的背影無語搖頭,“人家談戀愛是吃喝玩樂,這一對走哪都是散步。”

小鄧深有感觸地說:“做什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和誰一起。”

“小鄧,我發現我必須要防著你,你和我家小蔚子太有共同語言!”

“大磊哥……”

“嘖嘖,這地頭真不錯,有錢買個四合院養老。”

後海北岸水面開闊,垂柳扶蘇,夜半正好看月下波光。緩緩向南行,姜尚堯想起多年前的美好。“周村煤礦放第一眼炮正式開挖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南村,也是這樣的月色。”

那時也是五月間,他們沿田壟而行,有月光蟲嘶相送;那時他們錯開半步,人生尚未牽手;那時他送她回到南村,兩人在石墻上並肩而坐,老杏樹為證,他請求她給他多一點時間。

“我等你”。她一直在等候,等他的愛,等他真正了解愛。姜尚堯緊緊握著手心裏的指尖,感激與歉疚無以言道。老天垂憐,他始終是幸運的。

“我等你”。她一直在等候,等他的愛,等他真正了解愛。姜尚堯緊緊握著手心裏的指尖,感激與歉疚無以言道。老天垂憐,他始終是幸運的。

“不知道雀巢還在不在,孩子們好不好。”慶娣悵然,“聞山對我來說好像很遙遠了。”

他聞言心口遽然一痛,又隨即釋然。無論她人在哪裏,只要她的世界不再將他隔絕於外就好。“想回家了,打個電話我上來接你就是。對了,這兩天忙完了我請譚圓圓和周鈞他們吃飯,時間地點你來定。”

“怎麽,知道他們對你有看法,打算逐個擊破?”

“我可是誠意十足的。”

慶娣擡眼一笑,應承下來。

過了銀錠橋,漸聞音樂與笑語,兩人拐進胡同裏一間清吧小坐。酒吧裏有駐唱歌手,啤酒送來時,那個穿綠地紅花描金短旗袍的小姑娘開始唱親密愛人。語調低廻婉轉的,略帶感傷。

姜尚堯與慶娣默默並坐在桌前吧凳上,聽到“愛的路上有你,我並不寂寞”時,他輕舒長臂將慶娣擁進懷裏。慶娣回望他一眼,他的目光糾纏著她的,也沈聲隨著曲調低哼起來:“你對我那麽的好,這次真的不同。”

多年不曾聽他唱歌,依舊令人震撼,他喉音渾厚,深具質感和穿透力。“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謝謝你這麽長的時間陪著我……”鄭重的表情,情真意切的目光,慶娣失語凝噎,回身貼近他,十指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似乎唯有這樣才不至於淪陷於心底的情濤洶湧中。

“……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分。”他隨那低語呢喃般的女聲哼唱完最後一句,撥開慶娣頰邊碎發,怔怔凝視她,強顏而笑,“慶娣,太久了,太在乎我自己,還有以前的那些事,我幾乎忘記了身邊一直有你……居然沒有正經為你唱過一首歌,沒有認真哄你笑。……謝謝你一直忍受我的自私,謝謝你這麽長的時間陪著我。”

她緊抿著嘴緩緩搖頭,終究忍不住,還是有淚湧出來滴在他虎口上。一滴,兩滴,然後匯聚成一條迤邐水線。

他擡起手,湊近嘴邊,將虎口上她的淚漬吻去。

“那時候你說十年後希望我有心情為你唱一首歌,我竟然點頭。我太笨,完全不懂得你最在乎的是什麽,就那樣答應讓你等十年。”

“這樣就好。”慶娣埋首在他頸間,淚漣滑落在他肩上,她抽噎的間隙低聲告訴他,“真的,這樣就挺好。”

“你說會不會親上?”劉大磊目不轉睛地註視側前方那一對。

“這麽多人,嫂子性格保守,應該不會。”小鄧探頭探腦地隨他望去。

“我和你打賭,絕對會。”劉大磊伸長脖子,表情比自己初吻還要激動,“看著,近了……近了!”

“大磊哥,你手機響。”

“管他那麽多。”

大磊說完後悔,接了電話繼續張望前桌問:“小蔚子?”

對方聽見他的聲音隨即掛線,劉大磊奇怪地看一眼,這才發現手中握著的是老大的手機。看見是陌生號碼,劉大磊猶豫數秒,走過去搡搡姜尚堯,“姜哥。”

姜尚堯回首,臉上閃過一絲惱怒,慶娣從他懷裏直起腰,眼角猶有銀光,窘迫地撥撥頭發。劉大磊也恨得想抽自己兩耳光,可是正經事在身,他欠欠腰,愁眉苦臉地說:“姜哥,這可不怪我,你說的那個號碼,來電話了。”

姜尚堯轉瞬恢覆鎮定,接過手機和慶娣說:“我去外面聽。”

走出小宅院,他撥過去,對方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冒頭了,在他老家附近的鎮上有人看見他。確定是喪狗。”

姜尚堯擡頭望一眼晦暗月色,點燃一支煙沈吟片刻,轉而撥通聞山的電話,他問:“嚴關,照片上的人還記得?”

嚴關說記得。

“那好,我之前交代的那幾個點派人過去盯住,抓到人了送去上游那個院子裏。警醒著,動靜別鬧太大。”

惜字如金的嚴關再次說了個“是”,姜尚堯掛了電話。

回去裏面重新坐下,慶娣端詳他表情,揣測他心中所慮。“是不是聞山有急事要趕回去?”

“不急。”他安撫地摩挲她手臂,透過細薄的棉料,指腹下肌膚柔滑。“京裏的事更重要,這兩天敲定了之後再回去。”

“那也夜了,聽完這首歌回去吧。”他雖然面容平和,但慶娣的後背貼住他的胸膛,敏銳地感受到他肌肉僵硬。

“才坐了一小會。”他猶有些戀戀。

雖則短暫,但足以慰藉心中某一隅瀕臨枯涸的感情之泉。如果生命中每一個瞬息都如此令人期待,那麽人生還有什麽缺憾?

三日後,夜幕初降,原州機場貴賓通道前,一輛黑色賓利接了從京裏匆忙趕回的姜尚堯和劉大磊,高速駛向聞山。

還沒坐穩當,劉大磊就和礦場派來的司機老謝談起車來。他這回在京裏見到金安集團董事長葉慎暉那部六米多長的金標勞斯萊斯幻影,可以說是一見傾心,那老謝也是愛車人,兩人討論著各系參數,眉飛色舞很是投機。老謝就說:“大磊哥,怎麽,你也想搞一輛?”

“算了吧。”劉大磊摸摸腦袋嘆氣,“這車跟女人一樣,漂亮的多得是,可論起感情和舒適度,還是自己家婆娘好。”

坐在後座的姜尚堯不禁一笑。

劉大磊天生活躍性格,相處久了,他不覺聒噪,反而感覺有他在,頗有松弛神經之效。

比如此時。

這三天,他不僅居中介紹了葉慎暉與崔時平一會,也與葉慎暉斟定了入資比例以及其後的工作安排。晚上與慶娣的朋友吃過飯後,他急匆匆登上回原州的夜機。越靠近聞山,心中激蕩的情緒也越加按捺不住,比上個月設局構陷聶二時更有甚之。

但是被劉大磊這一通說笑,他靠向後座,緩緩松弛下來。

就像慶娣所說,“那些沈痛的過往,在一個未來擁有無限種可能的人的生命裏,僅僅是一些不足為道的時間碎片。”

喪狗對於今時今日的他來說,代表的只不過是即將翻頁的過去。

快了。

積沙河上流,近河岸的鄉間一處農舍裏,喪狗手腳被反捆丟在廢棄的豬圈中。

矮陋的坡型竹棚,能望見半爿繁星天幕,四周除卻蛙鼓蟲鳴外靜悄悄的,偶有濕潤的河風穿越丘陵,掠過原野,於是雜亂的窩棚裏,草堆間便會泛起陣陣幹燥的糞便返潮的味道,熏人欲嘔。

身下的草堆喪狗曾經摸索過有無利器遺留,可惜並無任何驚喜的發現。而他稍有動靜,周圍便會突然冒出個眼厲如刀,沈默寡言的壯漢,先兜心口踹他一腳,然後仔細檢查捆綁著他的牛筋皮帶有沒有松動的痕跡。

在一部破舊的面包車裏被捆緊丟來這個豬圈後,喪狗側身橫躺於地足有一天一夜,沒進過一粒米,每隔一小時,那人會準點進來淋他半桶水。他屢作試探,但無論農舍周圍在夜色裏燃亮多少煙蒂的微光,進豬圈料理他的也不過這一人,二十多個小時過去後,喪狗仍然摸不清對方來路與人數。

饒是他混跡江湖多年,也不自禁地膽寒。亡命之徒見的多了,如此有紀律守規矩的亡命之徒,他頭一回遇上。

但是,這空曠的鄉間,即便能高聲呼救,想必也無人響應。更可況,三指闊的牛筋皮帶橫卡在他雙齒間,箍緊兩腮直下後背,將他兩只手腕與反向背後折疊的雙腿一並束緊。這種捆綁方法與慣用的簡易方式迥異,愈掙紮得厲害,全身關節也愈加酸痛。

最令他恐懼的是對方將他丟棄在這裏後不聞不問的態度,周遭的死寂中,那沈默壓抑的氣氛分明是在等待更重要的人物出現。

將近黃昏時,喪狗已經放棄了逃脫的打算。他橫下一條心,靜靜側躺在草堆中,極力調整呼吸,養精蓄銳,以應付隨著黑夜一同來臨的危險。

緊閉雙眼,他搜腸刮肚地思索作奸犯科的二十多年間他曾得罪的種種人物。

喪狗十多歲就從鄉下進城,幹過水泥工,修過下水道,二十歲因為聚賭與搶劫入獄。九八年是他最風光的年頭,半個聞山城誰見了他不低頭堆起滿臉笑喊他一聲“狗哥”?誰知九九年遭逢大變,他卷了賭場大筆賭資潛逃至外省。

這一去也過了幾年舒坦日子,只不過江湖人錢財如流水,左手進右手出的,不久便捉襟見肘,他於是重操舊業,在鄰省開起了地下賭場。可惜時運不濟,詐賭後被人發現,雙方立刻抄起家夥,那一次喪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當場撂倒兩個。

這樣一來,喪狗的通緝令直接印上了撲克牌。

喪狗一路逃亡,左右尋思,決定潛回家鄉。四十多的人了,早生了鄉愁,二來當初風光時他留了一手,在老家後山上埋了不少幹貨。那筆錢可是他最後的依仗。

回到聞山後,他顧忌仇家,潛蹤匿跡,在附近以打散工過活熬了兩個多月,直到聶二被抓獲。聶二正式被批捕的消息傳來,喪狗猶有些難以置信,事源聶二這些年牛掰到他遠在鄰省就能聽見得勝運輸的大名。喪狗又靜待了一個月有餘,再聽聞不到其他消息,他這才悄然回到村裏。

哪知當夜他扛著鐵鍬往後山走時便被人綴上,等他挖出埋藏了十年的幾條大金鏈和油布包裹的半袋鈔票,後面一個麻袋直接兜頭將他整個人罩住。

他思忖著,大概就是那日下午在鎮上,一時耐不住手癢,進茶館摸了兩圈麻將,因此暴露行藏。

此刻正追悔莫及,周遭傳來沈悶的腳步,不一會,五六個高矮不一的年輕人彎腰進來,為首正是出現過多次的那位。那人一擺頭,身後兩人上前提起喪狗,喪狗正欲仔細觀察四周環境,另有兩人過來,手中的麻袋再次將他從頭罩下來。

掙紮和抵抗純屬浪費力氣,喪狗任憑他們將他擡上車。黑暗中,他默數時間,大約小兩刻鐘的樣子,車停了下來。

門一開,習習涼風灌進來,隱約聽見水流淙淙,想是到了河岸。

喪狗膽戰心驚,後脊層層冷汗不止。偏門左道的伎倆他再是清楚不過,積沙河上游水勢湍急,給他綁個大石頭吊在脖子上,麻袋包裹著人往河中心一丟,那是萬難浮頭。這一想,地獄之門似在他眼前開啟,恐懼摻雜著求生的欲念同時奮起於心,麻袋中的喪狗狂亂地掙紮起來。

那五六個人一路保持沈默,此時也是如此,兩人放下扭動的麻袋,為首那位皮鞋頭橫踢過去,正中喪狗後腦,他頓時安靜下來。

一行人下了渡口,早有河船守候於此。暗沈的天幕如同潑墨一般,白花花的月光適時地潛進雲中。周遭只聞水聲,河船緩緩逆流向上。

喪狗醒來差些喜極而泣。隨即,他感覺到身下微微搖晃,意識到是在船上,不由再次將心提到嗓子眼。淡淡的光亮出現在腳下,接著麻袋從他頭頂抽開。

他睜開雙眼掃視四周,只見身處於一艘常見的沙船甲板上,周圍三米外分立著幾個年輕壯漢,船艙裏影影綽綽的似有人走動。他正準備看個清楚,另有兩人上前,將一條粗大纜繩栓綁住他雙腳,纜繩的另一頭,分明連接在船頭的單絞機上。

河風獵獵,喪狗心頭大駭,苦於呼喊不出,喉間只發出嗚嗚的悶聲。他正自掙紮不休,只聽船艙裏腳步聲緩緩傳來,他心頭一凜,昂起脖子望去,一雙光可鑒人的皮鞋出現在他腦側,皮鞋的主人單腳托著他下巴,撥正他的臉,喪狗迎上一雙陌生的眼睛。

那人三十左右,短發寬額,眉骨頗高,更顯得雙眸深邃,神態湛定。喪狗打量那人的同時,那人也在仔細端詳他,而後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喪狗哥,在外頭奔波了十年,夠辛苦了。”

聽話意像是熟人,但記憶中並沒有這人的形貌。喪狗猜不出對方來路,更加著慌。掙紮了數下,對方好像極快慰的樣子,他強忍著四肢酸痛,深深呼吸,眼神狠厲地緊盯住對方。

對方笑意不減,回視他說:“這河上能玩的花樣不少,冬天涮冰棍,夏天拋粽子。喪狗哥,第一次正式見面,見面禮不能少。”說著他無視喪狗大睜的驚恐雙眼,稍稍側身。身旁早有人等他這一聲令下,擡起不停動彈的喪狗往船舷上走去,然

後順勢一拋,喪狗隨著微濺的水花,沒入水面。

沙船停在積沙河上游的一處窪口,很是偏僻。姜尚堯立在船頭,極目望去,但見河岸清冷,波光粼粼,叢叢蘆葦蕩如青紗帳綿延,在風裏微微搖曳。

不一會,他示意嚴關將喪狗提起來,單絞機徐徐轉動,纜繩緩緩回收,濕漉漉的喪狗剛挨著甲板,大喘了一口氣,瞬即又被踢了下去。

如此數次,喪狗猶如落水被棒打的喪家之犬,眼神空洞,肩頭頻頻抖震。他見人再次走近前,眼中閃過一抹惶遽,不茍言笑的嚴關此時也忍不住莞爾,朝手下兄弟揮揮手,那人像拖死狗一樣把喪狗拖到姜尚堯腳下。

牛筋皮帶一松開,手腳麻痹的喪狗用嘴大吸了幾口空氣,許久才艱難地擡起頭,一字一頓地問說:“你是誰?”

姜尚堯置若罔聞,回首向身邊人示意,劉大磊遞上一個黑色羊皮包。他接來打開,拎出數條粗大的金鏈,挑出其中一條,

摩挲金鏈上吊著的一塊玉牌,沈吟良久後將玉牌垂至喪狗眼前。“聞山四鎮七鄉,三竈鄉王富平九四年承包鄉裏煤礦,九八年被綁架撕票。據說失蹤那天脖子上就掛著個類似的老虎牌,後面刻著個王字。”

九七九八年間聞山附近幾個煤老板接連被綁架,逼問出信用卡密碼後直接殺人棄屍。這幾樁案子時至今日也尋不到兇手下落,但姜尚堯每說一字如同一錘重擊,喪狗強自鎮定,依然止不住牙關打顫。直至姜尚堯說完後,頓了頓,又開口問:“喪狗哥,你手上究竟有多少條人命?”

喪狗腰一軟,整個人佝僂著,癱坐在地上。“你是誰?”

“我問你,既然你為於胖子賣命,為什麽又和鐵路德參和在一起?”見喪狗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姜尚堯不屑一笑,“王富平死後第二年春上,於胖子低價收了他的煤礦,隔一座山頭的兩家並成一家。這事根本不用推敲。”

於胖子判了無期之後,聶二又從他老婆手上買下這兩家礦場,可以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姜尚堯心中暗嘆一聲,江湖兇險,誰知背後藏匿著多少刀光?

這二十多個小時裏,喪狗來回琢磨,想置他於死地並且有這個能耐的只有區德一人,可聽這話裏意思,對方似乎和區德並不是一路。他心下盤算著,遲疑不決該不該說。

姜尚堯不耐久等,微微擺頭示意嚴關繼續。

喪狗一見嚴關移了下腳,立即嘶聲低喝:“等等!”

他冷眼凝視姜尚堯,“我說了對我有什麽好處?”

“讓我想想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見喪狗聞言眼底閃過一抹生機,姜尚堯思忖片刻,“大概……是想活下去?”

喪狗一雙眼不轉睛地註視對方,評估話裏真意。

可姜尚堯突然面沈如水,冷冰冰地睨視喪狗,森然問:“你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喪狗大喘了口氣,又連吞咽了兩口口水,寒噤不止地,好一會後才緩緩說:“我出獄時跟了於胖子,和我一道出來的是鐵

路德的人。九七九八年,我們倆一起混,王富平也是那時候我倆一起做掉的。”

“九九年樂居小區入室搶劫殺人案中死掉的虎哥?”

對方顯然深知內情,可喪狗卻連他來路也摸不清,他心中寒意愈盛,唯恐不能提供出對方滿意的內幕,“是他。是他介紹了幾個朋友一起做了幾單大的,也是他介紹缺德給我。”

“給了你什麽好處?”

眼見對方緩緩蹲下,眼也不瞬地凝視他,喪狗明白到了關鍵處,能不能活命就看接下來的了。“缺德說只要挑唆於胖子和聶二鬥起來,不論誰死,好處都歸我。”

當初聞山三足鼎立,於胖子有礦山,聶二掌握聞山夜場,區德包攬運輸生意。無論哪一頭倒下,都是讓人眼紅的肥肉。“所以你誑了聶二的弟弟入局,準備拿這個當引頭點火?”

喪狗怔然點頭。

“那聶小四註定是要死的了?”難怪那時明明可以拖延一會等**上來,但虎哥突然發難,最終導致景程冤死。

姜尚堯這句話與其說是問句,不如說是陳訴,喪狗繼續點頭。

“我問你,為什麽當初上門要債派了姚景程過去?”

喪狗臉上突現一片茫然,“姚景程?”

他表情不似作偽,姜尚堯心頭忽然興起無限的悲涼。當初那一樁陰謀,主事人早已遺忘了其中的小卒子。

“姚……”喪狗喃喃重覆,努力回憶著,“你是說還在讀書那孩子?”

姜尚堯微微頜首。

“那是缺德指名要他去的。”

隨著他語音頓止,船上陷入長久的沈默。淩晨三點許,河面清涼的風吹在身上冷颼颼的。濕漉漉的喪狗註視對方,突然打了個哆嗦,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麽,以至於對方望來的目光寒冽侵骨。

“為什麽?”那人冷冷地發問。

喪狗躊躇許久,最終誠懇說:“大哥,我真不知情,你說我那會心大得能吞象,怎麽會關心這種小事?或者是缺德看那小子不順眼,也或者偷了缺德閨女,誰知道呢?缺德當時只說,要賬的時候指使他去就行了,至於最後是上山還是見閻王,那看他造化。”

======【下接出書手打版】======

姜尚堯立在船頭,下巴肌肉繃緊,視野的盡頭成片的蘆葦蕩在風裏起伏,他以極大的自制力平抑心中騷動,許久後才回首,目光掃過被一腳踢暈的喪狗,投向從船艙裏鉆出來的黃毛。

黃毛緩步走到喪狗身旁,蹲下去仔細辨認了一番,側頭目註姜尚堯,沈聲說:“多一條少一條我無所謂。”

雖然不太確定這話的意思,雖然平常裏天塌下來也不當回事,但劉大磊知道今天非同一般,垂下眼皮噤聲守在一旁。嚴關則是一如既往的沈默,在他眼神示意下,甲板外沿守著的其他兄弟,全部掉轉視線望向河岸,身上的黑色緊身T恤仿若與黑夜觸為一體,連呼吸聲也不聞。

靜默中,姜尚堯睨視甲板上的喪狗,表情喜怒莫辨,最終搖頭說,“黃毛,他手上沾血太多,欠的可不只我們。”

說完也不理會黃毛眼中明顯的失望,姜尚堯轉頭吩咐嚴關,“餵他點吃的就把他送走,去濟城的路上註意別讓他醒過來,”

年後嚴關已經接到他單方面的指令開始籌措,目標露出行藏後,姜尚堯在電話裏更是交代得細致有序。喪狗既然以假身份在鄰省犯下案子被通緝,當然要丟回濟東省去。至於老大的吩咐有沒有受到其他因素影響,那不在嚴關考慮範圍之內.

劉大磊將手中的黑羊皮包扔給嚴關,嘿嘿一笑說:“再加上這些,鄰省公安廳的人要樂翻了,這一下接連破獲幾起大案要案,獎金不知要發多少。可惜做好亊不留名,不然咱也能撈個獎狀錦旗什麽的。”

姜尚堯無聲而笑,又勸呆滯地站在一旁的黃毛說:“回礦上去吧,總有結果,不急。”

運沙船順流而下,停泊到一處偏僻渡口,姜尚堯拍拍黃毛肩膀以示安慰.接著下船坐上一輛破舊的二手捷達先行離去。

車至冶南,停在南村小學門口,他緩緩踱過去,尚未走近,己經看見滿樹的杏花裹在晨霧間.

他坐在樹下石頭上點燃煙,回望一眼慶娣以前的宿舍木門.不一會兒,劉大磊走來遞上手機,他接過許久不出聲,對方也是同樣的沈默。

展曦微露,姜尚堯迎者初起的朝陽瞇起眼,深吸一口氣,悵然說:“之前我已經猜到你的難言之隱,今晚不過是作進一步的證實,我現在更好奇的是他為什麽這樣做.”

“你打算怎麽辦?”

“光耀,其他的,你就別管了. ”

梁光耀拆出手機卡,順手扔進馬桶裏.見一枉藍色的水將東西卷下去,他緊繃的肩膀放松,像卸去心頭大石。

不管幾點睡覺,他早上六點準時起床,有紀律守規矩,這樣才有希望從街頭混混成功變身為標準的生意人。

光耀一邊打領帶一邊審視鏡中的自己,西裝革履,儀表堂堂,任誰也無法將此時的他與當年聞山街頭的梁子聯系在一起。天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努力才擺脫歧視的目光,讓父母重獲尊重。而徹底拋棄過去,更進一步,他必須這樣選擇.

聞山黑道在多年腥風血雨的洗禮後,最穩定的三角關系已經分肩離析。數年前於胖子的獲刑只是序幕,而聶二的被捕可以稱之為高潮,至於最後一位……大概便是結尾。他無比期待帷幕緩緩落下那一刻,那是一個新的開啟。天道輪回,能者必然有展現光華的機會。

愛娣也在努力生活。不再將對未來的期望寄托於人,這種被動的獨立有可能讓人心生怯懦,但也有可能讓人燃發鬥志。

她打電話給姐姐說:“門面沒去看過,朝哪邊開還不知道,黑子哥直接帶了兩個人來簽合同,丟下錢人就跑了,連句建議也沒提。裝修、請人、辦照……我現在焦頭爛額的。”

慶娣心想以黑子哥那脾氣最不耐煩的就是這些瑣事,也算無心插聊,正好鍛煉妹妹獨立。“黑子哥人面廣,他找的鋪面應該位置不會差。既然他不想管太多,那你拿主意就是了。”

“地頭挺好,就在電影院對面。我也料理得來,而且裝修姜大哥派了人來幫我買材料。我不過是有些莫名其妙,說是合夥,還真當自己是甩手掌櫃了?算了,不和他多計較。看他那樣子挺心疼人的,眼睛凹進去,瘦了好多,單位就忙……”愛娣說著說著,突然轉了話題,“姐,昨天我見到媽了。”

“向雷又去磨她了?”愛娣的離婚程序走了法庭後,開始訴訟內調解。兩人一無房產二無子女,唯一的財產分割問題也有證據在手。向家聽說愛娣請了聞山最好的律師,看希望不大,立時放軟了身段,向雷更是三天兩頭往沈家跑。媽媽本就不讚同離婚,被二女婿糾纏哭訴得多了,又接著開始勸愛娣回心轉意。愛娣唯有天不亮就躲出門,這樣一來,辦事效率倒提高了不少。

“向雷有什麽大不了的?”愛娣眼見生活有了奔頭,不用再忍氣吞聲地湊合,婆家對她來說更加不值一顧。“說是姑媽去了家裏,抱著爸又哭又罵的。”

自從慶娣兩姐妹相繼離家,特別是愛娣結婚時姑媽痛罵她不識好歹後,兩家人漸漸琉遠.聽說姑媽跑來家裏鬧了一場,指著鼻子罵爸爸沒用,接著大哭不止,慶娣萬分好奇。

她問妹妹姑媽出什麽事了,愛娣幸災樂禍地笑,“咱們表哥離婚了。說起來也怪,懷源哥打結婚前就風流韻事不斷的,表嫂又不是不知道。結婚這麽多年各玩各的,就算偶爾抓奸堵上門口,怎麽這回就堅決要離呢?”

見姐姐猶有懷疑,愛娣大著嗓門說:“真的,姑媽自己說的。說連他們親家都翻了臉,鐵定要離,一點餘地也不留。”

“表嫂的爸爸不是……”

“就是了。所以姑媽大罵咱爸,說他沒用,一手帶大他,只會拖累人,關鍵時刻半點忙也幫不上。姐,你說這意思是不是代表表嫂娘家看不上姑媽一家了,還是說表嫂外遇遇到真愛?”

“誰知道呢?”慶娣沈吟說,“管不來這些事,好好把你的店子做起來就行。”

愛娣聽姐姐又幵始誨人不倦,立刻頭大如鬥,嘴裏連連應承說:“說笑說笑,不說哪有笑?我這不是八卦一下嗎?誰讓姑媽平常裏拽得不拿正眼瞧人?而且懷源哥也是活該,說報應這報應還小了些。行了,姐,我會好好賺錢,明年我給你繳學費。”

慶娣聽妹妹說魏懷源的報應太小,不由念及羊牯嶺上的一縷香魂。聽見最後一句,又被愛娣逗得撲哧一樂,“好,姐等你賺錢給我繳學費。”

放下電話,她靜靜地思忖妹妹吐露的那些訊息。姑媽只有爸爸一個手足,最是寵愛護短,就算偶有怨懟也絕不舍得口出惡言,這一回反應如此激烈,想來是表嫂娘家的態度觸及了魏家的根本。丨

慶娣不懂官場那些彎彎繞繞的權衡算計,但她心底影影綽綽地浮起個念頭,聶二被抓沒多久,和他關系親近的表哥便鬧起離婚,中間會不會有什麽聯系?而聶二之所以被逮捕,姜尚堯承認了曾在背後推波助瀾,那麽表哥呢?

愛娣說表嫂娘家看不上魏家了,雖然這話是無心之語,但仔細斟酌,也自有道理,表哥的岳父與姜尚堯拒不相認的父親可是同僚,這樣類似劃淸界限的舉動說明了什麽?

慶娣心神恍惚地註視窗臺上那盆茂盛的九層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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